孔乔说想见我的时候,恰逢远方邮轮低鸣,惊起河滩边的两只水鸟。它们振翅而起,掠过灰蒙蒙的水面,白色的羽毛像骑士长剑上的寒光,刹那间闪过之后,天空破了洞,棉絮一样的雪从黑灰厚重的云层里掉出来。
这是今年我看到的第一场雪。
雪片朝着昏暗的河谷纷纷坠落,触水则化,像极了大洋彼岸那个温顺到没有骨头的男人。但此时此刻,却也正是这个人,用七个月的孤独时光积攒起的丁点勇气,向我吐露着诉求。
我没有理由不应他。
我收回手,避开那片即将落在我掌心的雪,看着它飞扬的模样,对着手机那头的人说:“好。”
“啊?”
孔乔发傻的声音一如既往,但不过片刻他就明白了过来,急促的抢到:“我等你,吴蔓。”
短短五个字,孔乔说的没有一个在调上。但我没有笑他,我一面用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压一压不住发烫面颊,一面在脑海里描摹着他现在的神情和模样。
不得不承认,孔乔像一件正在不断历经重塑的雕像,所有的痛苦和孤独都如刻刀般为他铸造着新的精神和习性。而作为这件艺术品的操刀人,这种莫名的成就感让我心痒难耐,也让我很想见他。
漫天的飞雪中,我甚至开始忍不住幻想他未来的面貌——他会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,一样不断充实自己精神世界的爱好,他会成为一个名叫孔乔的、温和又坚定的人。如果在不久的将来,我们可以平等的相见,或许,我也可以尝试着去爱他。
就像他一直在尝试着爱我一样。
我满怀期待的从瓦豪河谷乘船到梅尔克小镇,再从奥地利坐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到国内。等我站在孔乔门前时,已经是两天后的傍晚了。
夕阳余辉大片地洒在公寓内的过道上,染红了空气里荡起的细密尘埃。暗红色漆门上被照亮的橘色色块像梵高笔下滚烫炙热的麦田,也像极了他书信里提到的一团火。那个孤独的艺术家似乎在我身旁耳语:“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,路过的人只看到烟。”
是的,就在这扇门之后,孔乔和他心里的那团火正在等我。
我抬手正要敲门,一阵如河流般清冽的琴声就从门缝里鼓胀溢出。急促的c小调仿佛在潮汐之中激荡漂浮,缓转间,走廊里所有的炙热颜色都被洗刷干净了,只留下无尽的、明亮的蔚蓝。
这是一首我从没有听过的曲子。它拙稚、纷乱却又无比热烈地倾诉着弹奏者饱胀的情感。
我抬头确认了门牌号。303,没错,这是孔乔的房间。
这琴声也是他的吗?不会吧,他明明只学了七个月的琴啊。
我有些慌乱地敲门,截断了那琴音。不过片刻,门打开了,最先从门后递过来的,是孔乔骨节分明的手。
他蹙着眉头问:“吴蔓,是你吗?”
我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居室,而后回握他的手,“是我。你一个人么?”
孔乔的瞳仁微微放大,面上开始泛红。他浅笑着答:“嗯,我一个人。”
是了,刚刚是孔乔自己弹奏的曲子。他只用了七个月,就弹出了这样撼动人心的曲子。
我松开他的手,问:“弹的什么曲子?”
“你听到了?”孔乔用手背蹭着鼻尖,像个羞怯的孩子。“不是大家的曲子,是我刚刚想着风声,想着多瑙河的水声,想着…想着…很多的风景…然后弹的。”
孔乔说话时把头垂的很低,他偷偷掩盖的字眼里,藏着他根本掩饰不住的爱恋。我看着他,似乎可以穿过不透光的肌肤看到他胸腔里的那颗心。他的心灼灼的燃烧着,跳动着,仿佛要把能献出的一切都送给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