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发现我就在她的身后?
目的地毫无疑问是那座墓园,面朝着横滨湾,白色的石碑整齐地排列着,如同一行行排着队的亡魂。我曾经觉得人类麻烦又矫情,人死如灯灭,给死者立下这样一块碑有什么用吗?直到自己亲手埋葬了挚友,才体会到对于被留下的人来说,有这样一个同逝者说话的地方多重要,纪念与安慰是不需要意义的。
津轻将百合花放在织田作的墓前,之后一言不发地站了很久。我突然很想看看她的脸,于是我走上前,
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吧,不然她怎么会露出那样惶恐不安的表情?她比之前更瘦了,眼睛下面长出了很厚一层黑眼圈,还缩着身子,可怜得像一个被丢弃的玩偶。这样的比喻让我觉得很好笑,毕竟我才是被抛弃的那个啊。所有人都有苦衷,所有人都在忏悔,但所有人都毫不犹豫。
或许是终于下定了决心,她抬起头,和以前一样用那双晦涩的毫不讨喜的眼睛看着我,穿透了岁月,一路看进我的心里。这双眼睛曾经是我对未来的所有想象,她陪伴我的过去,见证我的颓唐,承载我的欢欣,而今终于要离我而去。
“对不……”
“津轻。”
我叫她的名字,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呼唤她的名字,我才发现这三个音节原来那么短暂,唇齿间轻轻碰撞便溜走了。
“我一直在想……如果你死在那场爆炸中就好了。”
可你活了下来,站在阳光下,在我面前,其实这样也不错。
“不要道歉……”
如果这是你的选择,如果这是你的决定。
“也不要再……出现在我面前。”
树叶的影子在她的身上摇晃。我想起与津轻初见时也是这样一个晴天,蓝天白云,微风青草,她抬头看我,就像看着坠落的流星。
到此为止了,我不再需要解脱。
幼时的津轻是个让人感到棘手的孩子,固执、木讷、不懂变通。这些特质一直伴随着她长大,然后被其它更为鲜明的事物掩盖,但仍旧沉淀在她的骨血里。每当她陷入迷茫,这些被遗忘的自己就会探出头来帮助她判断、抉择。她并没有变,她一直都是那个喜欢用一头杂毛往我脖子上乱蹭的小屁孩,即使那时被我推开,也依旧会笑着再贴上来。她喜欢烟花,喜欢酒,喜欢靠在我的胸前睡觉。变坏的人是我,犯错的人也是我,说着想活下去,却一次次寻求死亡,真正坠落之后,又期盼能被人拉上岸,除了津轻,还有谁能接住这颗卑劣敏感的心?她看透我的虚伪,拥抱我的不堪,她亲吻我。她唯一的错事就是沉默,沉默即是背叛,背叛却是为了爱我。
何其悲哀。
我的荒原终于燃起大火,她为我焚烧掉每一个良夜。我再也回不到黑暗,就这样被她推入了黄昏。
她活着,就是我心中一根不断生长的刺,只要我在此后的人生中得到一份慰藉,这根刺就会往下深一分。
我没办法毫无芥蒂地拥抱她,也做不到纯粹地恨她。她是沙漠中的仙人掌,即使会被刺伤,依旧是我唯一的绿洲;她是沉在悲伤的河底闪着光的砂金,是胆小鬼也渴望触碰的棉花;她是故乡,是寂寞,是思念,是我唯一想确证的永恒。
如今她死了,我终于可以爱她了。
远处天边渐明,明日到来。
她离去的明天,又到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