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再是古铜色皮肤,肌肉优美匀称,面如雕塑的阿波罗,他安静地坐着,依然极富吸引力,但那种吸引力十分温和。不管怎么样,现在我敢于直视他了。我看着他圆圆的关节,柔软黝黑的脖颈,以及因汗水打湿头发的不适而露出的小狗般的烦躁神情,这让我意识到,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普通男孩。我欣喜地想,他的美并没有那么绝对,一定有很多人无法欣赏,他们会觉得他侵略性太强,举止粗鲁如矿工之子,对他避之不及。换句话说,他的美只能在我的目光中舒展。
当我沉浸在他亲切的吸引力中时,他随意的一句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。
“傍晚的时候,我会和我的朋友们在这里喝酒聊天。”
“朋友们”?仿佛有一群吵吵嚷嚷的人挤进我们中间,高喊着这个词语,轻易地打碎了我和他之间的亲密。我不可能不明白,这种幻象总有一天会被打破,但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,这么残忍。我听到自己重复这个词,语气阴沉。
“嗯,是啊,他们人都很好,你会喜欢他们的。”他随口说,看都没看我一眼。
他究竟是不在乎我的情绪,还是以操控我为乐?他一会儿温柔,一会儿刻薄,为何关于他的一切都那么复杂难懂?
那一天剩下的时间里,我心情都很差。即便后来他给我做了一杯甜甜的香茅柠檬水,即便那天他家并没有别人在,只有我们两个,我的心情也没有好转。
两天后,我再一次前往门罗的住所,见到了他的朋友。
我敲了敲门,房间里欢腾的喧笑声、音乐声敲打着我的耳膜。
门开了,露出一张圆圆的脸。一个目光友善的男孩子笑眯眯地看着我,还没等我说话,他就朝房间里大喊:“门罗!她来了!你的小朋友来了!”话音刚落,我就听到一阵欢呼声,还有门罗懒洋洋的声音:“米奇,别吓到她了。你带她进来,给她一杯冰汽水。”
名叫米奇的男孩把我带进房间,朝客厅走去。一路上,我遇到很多和他一样友好的人,他们热情地和我打招呼,揉揉我的头发,夸我可爱。所有人都很漂亮,却一点都不傲慢,真诚地给予彼此赞美,大家相亲相爱,仿佛手足。如他所说,我很快喜欢上了他的朋友们。
乳白色的客厅灯火通明,洋溢着欢乐的气氛。一些年轻人在帕蒂·佩奇的《田纳西华尔兹》中翩翩起舞,另一些人三两成群,谈论着文学、哲学和音乐,有时爆发出激烈的争论——“不、不,那根本不是布莱希特的本意”“你看着吧,萨特的立场已经毁掉了他的哲学”“你以为阿尔托是在羞辱艺术吗?不,他是在羞辱观众”——他们自如地运用着那些我没有听过的名词,兴致勃勃地投入一场又一场战斗,偶尔气氛紧绷到令人提心吊胆的程度时,他们又忽然放下干戈,热情地拥抱,感谢对方智慧的启迪。
在这样的气氛中,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分外突兀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落地窗。在那里,一个欧洲口音的年轻男人在激动地指责另一个穿亚麻套装的男人,说他的艺术装置政治意味太浓。他尖着嗓子说现在的艺术家越来越像狡猾的诡辩者,用新奇的花招把观众骗进来,然后把自己的立场强加给他们。为什么艺术不能单纯为观众带来美的享受呢?为什么艺术家不能只是让观众看到艺术的本来面目呢?“弗雷多,”他质问道,“立场就是枷锁。一旦立场先行,艺术家的注意力就会从纯粹的美身上偏离,结果只能是庸俗的垃圾!你可记得维吉尔是多么以他为奥古斯都作的赞歌为耻?你可记得他是怀着怎样沉痛的心情,命令后代毁掉那些媚俗的诗篇?”
穿亚麻套装的男人沉稳地说:“诺曼,艺术不单只是个人审美艺术的表达,它属于大众。艺术家应该承担启迪大众的责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