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昙几番追问,终于得知了少年的过往。
沈玉蓉是个风尘女子,早已落过了好几胎,月信一向不准。是以在她再一次怀孕的时候,她完全没有发觉。她不犯恶心也并不嗜睡,除了胃口好了不少以外,再没有别的反应。至于逐渐隆起的小腹,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自己吃胖了些。
她为了保持姣好的身材而节食,为了挣钱而继续接客。即便如此折腾,腹中的胎儿也健康顽强地长大了。待她终于发觉事情不对时,她已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,除了将孩子生下来别无他法。所幸即使身怀六甲,她尚可以接待一些有特殊癖好的客人。
这孩子便这样诞生到世上,他娘亲的奶水都进了恩客腹中,他仅靠着一些米浆勉强果腹,竟也挣扎着活了下来。他渐渐长大,饿了本能地要吃东西,便去捡客人们吃剩的食物。青楼里其他人见了,都存心作贱地叫他“小狗”,叫得多了,这就成为了他的名字。
他五岁那年,沈玉蓉染上了花柳病,被老鸨撵了出来。她早已沾上了赌瘾,隐瞒自己的病情继续接客。每每伺候完客人拿到钱,即刻便拿上赌桌输个精光,还欠下了一屁股债。
她从来不管他的死活,离开了青楼,他也再没有剩饭剩菜可以捡,只能去街头巷尾偷东西吃。一开始还有人觉得他可怜,分他些吃食,时间久了,连他也成了过街老鼠。
她输了钱,被恩客虐待,心情不好便拿他出气,擀面杖都打断了好几根。一边打一边哭着把她这些年来的悲惨往事骂个遍,把这一切痛苦的源头都归咎于他。而他从最初的哭着喊娘亲求她住手,到后来逐渐变为麻木的忍受。
他曾经偷了钱,请了大夫来想要为她治病。她却像个疯子般把大夫大骂了一顿,说对方是诓钱的江湖骗子,把他预付的诊费抢了回来。大夫气得拂袖而去,她还颇为自得地教训他以后别再上当,若是往后再偷到钱直接交与她,说完便拿着这些钱又去输了个干净。
他十一岁那年,她终于病死了。他又偷了串铜钱,买了张草席将她的尸身裹起。他垂眼望着她,蓦地有了一种荒诞的想法:她会不会突然跳起来,像往常一样逼着他去把草席退掉,再把退回的钱又拿去赌博。
他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好笑,草席里冰冷僵硬的尸体紧闭着眼,早已彻底地绝了气息。他在山上挖了个坑,将她的尸身埋了进去。在填上最后一抔土的时候,他蓦地觉得解脱,他再不会在外头挨完打,回家后又迎接新的一轮棍棒了。可又有一种彻骨的孤单与悲凉席卷了他,好似这天地间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人,茕茕孑立,不知归途。
少年在讲述这些的时候,面上没有多少悲痛,平静麻木得好似在讲述别人的故事。
巷子里路过一家四口,五六岁的幼童拉着身侧的哥哥撒娇:“我想吃糖葫芦,你再给我买一串嘛,就一串——”
哥哥皱着眉,低头吓唬他:“不可以,你今天已经吃了两串了,再吃你的牙会坏掉的。你就会像隔壁的方老爷爷一样,嘴里的牙都掉光光。”
小童闻言一把捂住了嘴,满脸惊恐地看着他。哥哥乘胜追击:“还吃糖葫芦吗?”小童用力地摇了摇头。
缀在其后的妇人以手帕掩唇笑出了声,同身侧的丈夫低语道:“你看看大宝,也忒会治小宝了。有这两个孩子,简直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。”她蓦地心生感慨,面上尽是满足的笑意。
夜昙收回目光,眼前的少年满身是伤、衣衫褴褛,比起家庭和美、尚在父母庇佑宠爱之下的同龄人,他狼狈得像是一条在路边抢食的野狗。“你能带我去看看她吗?”
少年将她带到了沈玉蓉的坟前,只是一座小小的土包,上面立了一块空白的木牌当作墓碑,坟上被打理得干干净净,半根杂草也未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