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雪仗的日子。
贞禧帝起身走到李拙身旁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“大伴,你维护朕的心,朕明白。吴先生他老了,又曾是朕生父的学生,看在慈慧太后面上,朕也要饶他一命。去拟旨,说与内阁、六部、诸衙门官员听,大学士吴千觞年事已高,赐金碗一只,放他归乡荣养。”
又轻轻说了一句,“朕不想见他,不用他进宫谢恩。”
李拙心里不痛快,面上仍和颜悦色。
“陛下,吴阁老家乡在江南素京,素京距京师三千五百里路,一个老人家,难免孤单喽。”
清流与权宦的斗争,早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。
贞禧帝听懂了李拙的言外之意,斟酌过后,反问道∶“大伴怎么看?”
李拙从容应答∶“吴阁老回到家乡,要思念京师吴府的家人,总不能千里迢迢上京探亲,这样来回折腾,好人也给折腾坏了。不如,一家人齐齐整整归乡置业,不致有骨肉分离之痛,也能彰显陛下天恩。”
“置业、置业……”贞禧帝喃喃念了几遍,方咂摸出自己对吴千觞的处置太过宽容,“大伴所言极是,往后开科取士,不录吴千觞族中子弟。将吴千觞一族划出儒籍,移入商籍。”
移入商籍,是对文人最大的羞辱。
徐稚棠察觉出张钤的颓丧失意,二人跪的地方与贞禧帝相背。她偷偷用手语和张钤说∶“你做得已经很好了。”
他比划了几个动作。
“我怕老师想不开。”
清冷的眸子中尽是哀意。
*
昔日门庭若市的吴府,积雪淹到门前两只石狮子的底座之上,却没有仆人出来打扫。
吴千觞被“告老还乡”的隔日,胡自芳带了将近百名厂卫上门抄家。
胡自芳得了徐稚棠的授意,并未让手下人刁难吴家人。
抄家过后,吴家遣散仆人,百万家财皆落入宫中内库。
吴家人感慨,昔年满床笏,如今竟是连衣锦还乡的体面也没了。
吴府六房九十多口人,装上牛车的行李十箱不到,多是御寒的棉衣棉被,不值什么钱。
贞禧帝赐与吴千觞一只金碗,是在变相敲打他∶吃朕的饭,砸朕的锅,就是这个下场。
这金碗也成了鸡肋,在吴家满门穷困落魄的时候,金碗并不能随意出卖换成口粮钱银。
冬至这日,吴家三娘子吴萱端了一碗饺子到养心斋。
推门而入,吴萱跌了碗,碗里冒着热气的饺子滚落一地。
她瘫坐在地,仰头望着吊在房梁上的那个老人、那个为国为民操劳一生的老人,失声痛哭流涕。
风雪穿堂过。
吴千觞身上穿的素衣单薄,花白的眉发间凝了一层霜。
人潦倒起来,连风雪也欺他。吴家人将吴千觞僵冷的尸身从梁上放下时,竭力想将他吐出的舌头摁回嘴里,却不小心摁断了。
吴萱扑在吴千觞的尸身上泣道∶“叔爷爷他是言官啊,没有舌头怎么行……”
书案上整齐摆放吴千觞生前的官袍、玉带、笏牌、乌纱帽,还有一封他亲书的《大礼辨》。
那是一篇劝谏贞禧帝克己复礼的文章,最后一段书∶君父不孝,何以治万民?庶人吴氏今去也,九泉之下,遇孝章太后,代君父,顿首顿首再顿首。
言官死谏。
吴千觞虽被革除冠带,但以庶人之身,死得极为体面。
至少在朝堂言官们的心目中,他死得极为体面。
贞禧帝阅过吴千觞写的那篇《大礼辨》后,执朱笔批道∶胡说八道,狗屁不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