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放学后,我和李文森一起离开校园,他家在主街西边,这次我们顺路。在街上,我们遇见二流子张得亮,他对我说:“你爸妈把你姥姥送县医院了,生产队的马车刚刚走。”我听了这才明白,外祖母这次病得确实很重了,否则父亲是不会与母亲一道送她去县里住院的。
几天后的早晨,父亲和母亲带着外祖母回到村里。此刻的外祖母,已经是一具冰冷的遗体了。我长这么大,还是第一次看见外祖母穿新衣服。她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棉服,头戴一顶绣花黑帽,脚穿一双黑色绣花鞋。这一身寿衣,是前几年外祖母卖猪赚了钱,母亲自作主张买了布料,亲手为她缝制的,母亲因此还挨了外祖母的一顿臭骂。我平生第一次目睹母亲挨骂,心里多少有一丝快意。以前都是她骂别人。现在,外祖母穿上它们,纹丝不动地躺在木板上,脸上遮着一块黄布。母亲、舅舅和小姨都在哭泣,我和弟弟也躲在一旁抹眼泪,从前的事情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。
外祖母生前断断续续给我讲过,她的老家在山东。有一年,她父亲的一个远房表哥从东北回去,跟他们吹嘘说,关东那地方好活人,到处是没有人种的黑土地,随便撒一点种子,秋天就能够有收成。那人还说,水里到处是鱼,拿根棒子就能打到,水面上野鸭子成群,水边的草地里随处都能够捡到鸭蛋。总之,他说得天花乱坠。外祖母的父亲听信了,就带着一家四口,离开连年灾荒的家乡,跟着流民队伍踏上闯关东的路途。那一年,外祖母十三岁,她的妹妹才九岁。出了山海关,来到辽西的时候,她们的父亲不幸病故。外祖母的母亲会编炕席,就借了一把镰刀,到水边割芦苇编炕席卖钱,这才安葬了父亲。母女三人有家难归,只好继续前行。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,乞讨到了清原县湾甸子村外祖父的家门前。外祖母一进屋,就跳上了热乎乎的火炕,蹲坐在炕角再也不肯走了。外祖父家收留了她们,外祖母就成了他们家的童养媳。
外祖父家的来路更不平常。他家姓余,据说祖上来自大西北。西夏灭亡时,一支逃到东北,在如今的湾甸子一带落了脚,另一支逃到了北京一带。文革结束后,村里过年时,家家户户都悄悄恢复了供奉祖先,我在外祖父家古旧的家谱挂图上,看见上面已经写了十几代人的名字,其中有一代多达十几个兄弟,堪称枝繁叶茂。但是到了外祖父这一代,就只有他一个人了。不仅如此,外祖父还是早产儿,他的母亲冬天过河,在冰上滑了一跤,外祖父七个月就出生了。因为早产,外祖父虽然个子很高,但非常瘦弱,无法干重体力活,智力也有些缺陷。他本名余春发,村里人却都叫他余彪子。有一天晚上,村里停电,他看见公路上走过一辆卡车亮着灯,就问我为什么车有电,家里的电灯却不亮。村里的孩童在街上打架,别的大人都懒得理睬,他却每次遇见都要干预。孩童们不听他的,他就气得破口大骂。二哥洪家清三岁时,不幸染上了大脑炎,浑身抽搐生命垂危。邻近的红升公社卫生院的老医生,在征得母亲的同意下,给他注射了一种药物。这种药物会影响儿童的智力发育,二哥从此后就变得比同龄人弱智了一些,外祖父就格外关心他。有一次,父亲打了二哥,外祖父就把他大骂一顿,认为他偏心。我在六七岁的时候,经常带着弟弟来外祖父家玩。外祖父就趁外祖母、舅舅和小姨下田干活,到鸡窝里掏鸡蛋,偷偷在灶坑里烧熟了给我们吃。要知道,一只鸡蛋卖到商店能换回五分钱。五分钱,能买两盒半火柴,大半斤食盐,鸡蛋是外祖父家主要的收入来源。这件事假如被外祖母知道,肯定要大骂外祖父的。
我这样说,并不是说外祖母不好,她其实非常溺爱我。我很小的时候,她经常让我趴在她盘着的腿上,给我掏耳屎,或者捉头发里的虱子。每次看见我的衣服丢了扣子,都从针线钵里找一只帮我缝上。每次看见我的裤子破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