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,清净。
王濯用镇纸压住花笺,执笔写信,她的字算不得好看,没学过隶篆的年纪就拿着炭笔跟舅舅学记账,因而写得又快又乱,像北风碾过的快雪与林草。
雪时替她斟了一杯热热的姜茶,凑过来时瞟了一眼:“姑娘给舅老爷写信吗?”
王濯无心应答:“嗯。”
雪时垂下头,她知道作为奴婢不能窥伺姑娘的私隐,但心中实在忍不住,趁王濯蘸墨的空当问道:“舅老爷从前可是在边军待过?”
王濯说:“他做过凉州郡兵的军候,元嘉十七年便回家了。”
大梁自开国以来主张休养生息,绥靖安边,边境各郡的世兵年年削减,到本朝为极。世代为兵的军户失去军籍,做了往来西域的商贩,靠脚程养家糊口。
她的母家李氏曾是陇西最大的将门,却已多年不动兵戈,连刀都生了锈。
郁结在心中的戾气透过纸背,王濯按着袖中一寸刀,用力写下:我此去,家中无人管账,舅舅不若从军罢!
王濯搁下笔,将信封好,拿出银子一并交给雪时:“将信送去城东的云来客栈,务必交到舅舅手里,再去买两只烤饼,一锅炙羊羹,要炖到软烂不腻的羊肋骨。”
雪时拿着银子皱眉:“姑娘要喝羊汤?”这可不是长安贵女能入口的食物。
时下崇尚黄老,以纤瘦为美,世家公子小姐为求身量纤细,着意在饮食上清淡,六牲六膳都极少摆上桌,更遑论炙羊羹这种大荤之物。
王濯说:“你不懂这羊羹的好处,快去。”
昨日餔食她才吃了两口,嬷嬷便撤了碗筷,明日一早又要去太夫人院里用饭,到时候一家姑娘坐在一起,肚子都吃不饱,还要顾着姐妹间说话,那才叫煎熬。
雪时送过信,端着一锅炙羊肉回来,偷摸溜进院子,没惊动府里分过来的丫鬟。
王濯用小泥炉将锅子煨着,撒进一把胡荽,把饼子掰碎了泡进羊汤,雪时闻着香味皱皱鼻子,跑去将窗子关紧,眼巴巴坐在床下看着,王濯便给她舀了一小碗递过去。
雪时看着热烘烘的羊汤不肯接。
虽然嘴馋,她也怕胖。
“快些垫垫肚子,明日少说要饿四个时辰。”王濯给她塞到手里,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床上吃。
雪时捧着汤,终是没忍住,小口啜饮起来。
她喝汤的动作很小心,即便碗底很烫,仍然端得四平八稳,勺子与碗底不磕出半点声响,王濯看得惊奇:“你学过宫中礼仪?”
上一世,她在府中过得如履薄冰,每日想尽办法讨好父亲母亲,对身边人身边事大多略过。如今知道讨好也无益,放下那份自怨自艾,反倒发现许多不曾注意的细枝末节。
雪时垂眼默了默,低低道:“我是乐平公主的媵女,元嘉十六年,跟随公主出嫁匈奴,就是李将军送我们出阳关的。”
“第二年公主暴毙,朝廷又送了新公主,右贤王要我们为乐平公主殉葬,否则便要被单于收房,我跑了出来,在居延被人牙子抓去……”
王濯望着她浓云似的长发,愣怔出神。
她恍然想起,那一世她身死后,灵魂目送高见珣将长公主嫁给匈奴,雪时也在随嫁之列。
兜兜转转,在她身边二十年,最后还是去了那吃人的地方。
不知后来雪时如何,她的女儿又是否康健。
此时她的孩子还未出生。
而此生,她们大抵是无缘再见了。
雪时低垂着头,碗中落入一滴苦咸的泪,王濯安抚似的在她背上拍了拍,雪时却哭得更大声了,伏在她膝头抽泣着问:“姑娘,我能再喝一碗吗?”
雪时喝了三碗羊汤,坐在床下吃冰酪解腻。
天边已经泛起清透的白。
“会好的,很快就会。”王濯透过窗纸看那一线天光,不知是说给她,还是说给自己。
按照